鬼神故事里儒道互摄的生命哲学
林培源

《极限聊斋:王蒙神侃〈聊斋〉》王蒙 著 四川人民出版社
《卡夫卡及其先驱》(1951年)一文结尾处,博尔赫斯提及:“每一位作家创造了他自己的先驱。作家的劳动改变了我们对过去的概念,也必将改变将来。”(《探讨别集》王永年译)在这篇追问卡夫卡的独特性从何而来的短章里,博尔赫斯旁征博引,从芝诺、韩愈、勃朗宁、克尔凯郭尔等人身上,辨认出一种“卡夫卡式”的“家族相似性”。无独有偶,在近期问世的《极限聊斋:王蒙神侃〈聊斋〉》中,王蒙也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身上追认出它的中国“先驱”,这就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
何为“极限聊斋”
“画人画鬼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木三分”,早在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等魔幻现实主义经典问世前三个世纪,蒲松龄就已先行一步独领风骚,逆转了“人鬼殊途”的古训,写出了“东方魔幻现实主义”。这一人鬼相通、真幻莫辨的世界,丝毫不亚于后世风靡世界的“科马拉”(《佩德罗·巴拉莫》中虚构地名)或“马孔多”(《百年孤独》中故事的发生地)。王蒙指出,《聊斋志异》的“文艺学重要性在于重视写实,充满世情世故,也突出文学的想象性与想象力”,它的“基本方法论是遵阳律而写阴间故事”,这一点,正是“魔幻现实主义”共有的特征。
读者大众多数知悉王蒙“人民艺术家”的身份,却不知创作小说之余,王蒙还在古典文学领域耕耘日久,除了皇皇两卷本《王蒙的红楼梦(评点本)》(2020年)和《〈红楼梦〉八十几讲》(2022年)外,《聊斋志异》亦是他的心头好。多年来他常读常新,每有会意,便欣然提笔,于是便有了“极限聊斋”三部曲的第一部《极限聊斋:王蒙神侃〈聊斋〉》(以下简称《极限聊斋》)问世(还将推出的另外两部分别是《王蒙海论〈聊斋〉》和《王蒙鞭辟〈聊斋〉》)。
那么,《极限聊斋》有何独异?所谓“极限”又有何深意?
首先,“极限”源于《聊斋志异》题材的广博宏阔,包罗万象。王蒙直陈,《聊斋志异》“一部书包含了近500篇,人、鬼、狐、神、仙、魔各个世界样样俱全”。在对《画壁》的解读中,王蒙称《聊斋志异》写的是“幻”,“幻得多姿多彩,乃生‘异’焉”,而这种“异”,就是西方文论说的“陌生化”,“暗示的是对于老一套千篇一律的厌烦与创造性的突破”,广博对应的“幻”和“异”,说的是题材的极限。
其次,《聊斋志异》“语言、现实、表述,都走向极限、顶峰,奇闻、奇语、志异、志凶”,这是表现形式的“极限”。王蒙以《聊斋志异》中《野狗》为例,指出开篇“僵卧于死人之丛,诈作尸”一句精妙至极,寥寥十个字,即点出官兵过境时,乡下人李化龙“以死求生”、向死而生的悲剧性。如此遣词造句,写出了堪比存在主义“境遇剧”的小说氛围,令人惊叹。
第三,所谓“极限”,还在于王蒙撰述此书的登峰造极。《极限聊斋》不是循规蹈矩的“重读经典”,也并非自娱自乐的消遣之作,而是一部用心用情、苦心经营的创新之作。何以见得?其中各篇皆遵循了一个相同的书写规则,先用现代白话将《聊斋志异》的故事重述一遍,同时加以重评。王蒙的重述重评可谓上天入地,纵横捭阖,夹叙夹议中倾注个人所思所感,金句迭出,妙思遄飞,是在延续古典文学评点(眉批、夹批等)传统的基础上,开新境,发新声,堪称一部《聊斋志异》的王述(译)王评本。对耄耋之年的王蒙而言,这种重读不啻为一种“极限”运动,是一趟展示心力、才力、生命力的登顶之旅。
精髓是“重述重评”
为了完成这部书,王蒙酝酿了30年,最终从聊斋故事中择取54篇作为评述对象。在编排体例上,依据聊斋故事各篇要义,以“庄子四境”为纲,分“人间世”“齐物论”“逍遥游”“大宗师”四卷。如此一来,读者耳熟能详的《考城隍》《叶生》《画皮》等22篇,《耳中人》《瞳人语》《尸变》《山魈》等16篇,《崂山道士》《婴宁》《阿宝》等7篇,以及《王六郎》《水莽草》《长清僧》《娇娜》等9篇,便悉数有了排序座次,各归其位,各得其所。其中,聊斋故事的原文参考中华书局2015年出版的四卷本《聊斋志异》,王蒙的点评用的是宋体,而重述部分则是加粗楷体,每篇末尾都有对应原文,这种编排对读者极为友好,不可谓不用心。
此书的精髓和重头戏在于“重述重评”,二者交错展开,形成述中有评、评中有述的行文格局。王蒙的重述极具个性,不是一板一眼地将原文译为白话,而是掺杂说书人“声口”的“小说家言”,让人产生一种蒲松龄附身王蒙,借其口重讲聊斋的幻觉。如果说重述部分突出的是作者扎实的文言童子功,多少带有点用白话与文言“掰手腕”的傲气与狠劲,是“表”;那么,重评部分则处处彰显作者的人生观、世界观,是“里”。总的来说,王蒙用的是一种“儒道互摄”“道家为体、儒家为用”的评注方式,从聊斋故事中读出中华文化的根深叶茂、源远流长。
以《陆判》一篇为例,故事中朱尔旦魂归西天后,儿子朱玮官至司马,生了五个儿子,分别取名“沉”“潜”“沕”“浑”“深”。王蒙从中“嗅”出了道家气味,“五字都是道家追求,都是深潜含蓄细密沉着之意”。不过贯穿全书前后的,仍是对中华文化恰如其分的当代解释。《陆判》中朱尔旦阳寿已尽,原文写的是“即治衣衾棺椁,既竟,盛服而没”,王蒙将其重述为“便去准备制作寿衣、被褥、棺木器具,做好一切准备,他穿戴得整整齐齐,盛装离世”,用的是晓畅明了的白话。更精彩的是随后的评注,一语道破朱尔旦这一行为背后由“礼”所支撑的人性尊严:“盛哉中华礼文化!礼文化升华了对于生死吉凶诸端事宜的本能反应,美化、理顺、端正、充实、赋能、赋尊严、赋仁孝礼义之德之文明于人生诸事诸遇。礼的观念与落实使中华文明更加强大……朱尔旦归矣!他的一生是完整的、成功的、非同寻常的。故事发展到了更上一层楼阶段啦。”这番感慨,恰好印证了《极限聊斋》前言中“同时边述边评点边发挥,推敲,追求极致,上纲上线,追求与新时代中国式现代化的对接,甚至也有‘猖狂’妄言”一说。
点破创作的奥妙
不过,若点评仅止于此,则与凡俗庸见无异,《极限聊斋》之所以令人耳目一新,还在于王蒙凭着多年写作经验,对蒲松龄的小说技法加以剖析、褒贬,点破小说创作的奥妙。仍以《陆判》为例,王蒙指出此篇用了“一套连环路子”,很值得琢磨,起到的是环环相扣、步步为营的效果。朱尔旦与儿子朱玮的命运迥异,但都和科举制度有关,成也科举,败也科举。“科举仕途仍然多蹇,再延伸到儿孙命运,一代又一代,俨然家史,成了一部大小说。”从《陆判》中,王蒙看出了蒲松龄于方寸间敷设大天地的气魄——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评价《儒林外史》“虽云长篇,颇同短制”,而《陆判》却反过来,“虽云短制,形同长篇”。至于《画皮》一篇,王蒙指出,“故事完整连贯,步骤明顺,情节紧张,格调一般,创造性有限”。经过这样的对比,读者很快就能从聊斋故事中辨别出哪篇是精品,哪篇有瑕疵。从这个角度讲,《极限聊斋》不仅授人以鱼,更授人以渔,堪称一部王蒙版的创意写作秘籍(其中的多数篇目还附有王蒙自设的“作业”和写作习题)。
当然,王蒙并不一味吹捧蒲松龄,对个别篇目构思的“低俗”,他也不吝批评。譬如《崂山道士》一篇,王蒙激赏剪纸为月,众人飞升月宫饮酒的场面高远清亮,而王生研习崂山道士穿墙入户的法术,则未免“低级下流”。最后,王蒙不无慨叹:“我们必须正视本作品在数百篇聊斋故事中隐忍注目之处,并不在于撞墙与额头肿包,而在于道士的奇美的创造,难道那小小一段的宴会、歌舞加飞天不是本可以成为一篇唯美主义之杰作吗?”即是说,王蒙青睐此篇,看重的是蒲松龄以超凡想象力所抵达的“极限美学”,聊斋故事要传达的道德训诫,在“美”的面前黯然失色。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一种“儒道互摄”的解读法。即是说,尽管王蒙念兹在兹都是以儒家为核心的中华文化,但他不忘透过老庄哲学这面透镜,窥探《聊斋志异》的浪漫主义底色。
当代作家重读经典者不乏其人,譬如《红楼梦》之于白先勇(《白先勇细说红楼梦》)、《金瓶梅》之于格非(《雪隐鹭鸶:〈金瓶梅〉的声色与虚无》)、《聊斋志异》之于阎连科(《〈聊斋〉的帷幔》)。在一众“重读”中,王蒙的《极限聊斋》旧锦翻新样,以其另类的谋篇布局和跟文本“短兵相接”的重述重评,在聊斋故事中读出了幽微人性,读出了儒道互摄的生命哲学,妙语连珠,洞见迭出,颇值得读者细细品味。(作者为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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