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洱:我们是如何逐渐将《红楼梦》奉为经典的?

发布时间:2025-11-06 18:43

北京作家协会主席、北京大学文学讲习所教授、第十届茅盾文学奖得主李洱

今天,我想与诸位一同探讨《红楼梦》。我想通过这部书,来探讨作家究竟在写什么,以及一部经典作品是如何被认证的。经典的诞生过程异常复杂,《红楼梦》在1934年之前,普遍被视为一部通俗小说,远非今日的经典地位。而如今,若问起中国最伟大的长篇小说,十有八九的人会首推《红楼梦》。我们是如何逐渐将其奉为经典的呢?这正是我们这个“名家谈经典”栏目所关注的核心。

关于《红楼梦》,我曾写过两篇文章。一篇探讨贾宝玉,另一篇则分析《红楼梦》如何成为经典,即其“经典化”过程。今天,我想简要谈谈宝玉这个人物,我的视角或许与一些人有所不同。

我们都知道,《红楼梦》是一部未竟的伟大小说。为何没有写完?常见的解释是曹雪芹晚年贫病交加,举家迁徙。有人认为他隐居香山黄叶村。当然,如今各地都在争抢曹雪芹的籍贯,这在他去世之初是无人问津的,1934年之后才兴起了热潮。

文学史上类似的经典化过程并不罕见。杜甫便是一例。他的经典地位直至宋朝才得以确立。在唐代,杜甫并非一流诗人,他给许多人赠诗,却鲜有回音。他去世后,其孙甚至要攒够钱才能将他的灵柩运回故乡安葬。然而今天,我们已能将他与莎士比亚、但丁相提并论。

曹雪芹与《红楼梦》的命运亦复如是。在问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红楼梦》被看作一部未完成的通俗小说。一种流行的解释是,曹雪芹晚年健康状况恶化,导致创作中断。此说或许有理,但未能从写作本身的内在困境去探寻根源。

我的看法是,曹雪芹遭遇了一个巨大的创作难题:他不知道该如何书写贾宝玉的十五岁之后。不仅曹雪芹不知道,当时的整个中国社会,或许也未能提供答案。曹雪芹率先敏锐地察觉到,中国人的传统活法必须改变,不能再因循守旧。但新的活法究竟是什么?他本人亦不知晓。因此,这部书他无法写完。我与之相关的一个观点是:曹雪芹将这个难题遗留给了后世所有的中国作家。每一位中国作家都有责任去思考曹雪芹留下的这个课题,都应当尝试“接着《红楼梦》写下去”,去探索贾宝玉十五岁之后的人生道路。这关乎中国人的根本生存方式,这也是我撰写那两篇文章的初衷。

要理解曹雪芹的困境,我们必须深入《红楼梦》的文本。《红楼梦》谜团众多,催生了红学、曹学等各种考证。而其中最深的一个谜团便是:我们至今无法确切知道主人公贾宝玉的年龄。书中几乎每个人的生辰都记录清晰,唯独宝玉,我们不知其年岁,只能根据他与他人的关系推断其在十三到十五岁之间。《红楼梦》叙事宏富,但其内在的时间流仿佛近乎静止,故事推进的实际时间跨度极短。宝玉没有生日,这个谜团太大了。或许有一种解释:他本非尘世之人,乃女娲补天遗石所化。

我们试想,一个十五岁上下的少年,他面临的根本问题是什么?坦率地说,曹雪芹对宝玉所在年龄段与周遭世界的互动描写,当代许多具备一定笔力的作家或许也能驾驭——描绘一个大家族,一群生活在大观园中的女性,几代人的恩怨。虽然难以达到曹雪芹的艺术巅峰,但处理类似题材的中国小说并不少见。曹雪芹的真正困境在于,他不知道宝玉长大成人后该何去何从。他不愿宝玉重复其父贾政的仕途之路,书中明确写道宝玉对科举功名毫无兴趣。他也不愿宝玉成为另一种人。在封建社会,世家子弟的道路选择极其有限:仕途、经商(如贾琏)或出家。宝玉不愿走仕途经济之路,也无心经商,更无诗才,在诗社中每每落第,但他毫不在意,认为只要姐妹们写得好他便欢喜。

贾宝玉,堪称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位“躺平大师”。所有祖辈见到他都疼爱有加,而所有父母见到他则无不发愁——终日只知与姊妹们厮混,认为世上最好的东西是姑娘唇上的胭脂。谁家若有此子,岂不忧心?然而,我们今天却将这样一个人物奉为中国最伟大作品的主人公,认为他寄托了对封建社会的深刻反思。

十五岁之后怎么办?曹雪芹不知道。他同样坚决杜绝了宝玉成为另一个西门庆的可能,也绝无可能成为贾琏那样的世俗之人。那么,似乎只剩下一条路:出家。

于是,我们在高鹗的续书中看到,宝玉最终出家为僧。家族败落后,贾政于舟中见雪影里一人,身着猩红大氅,似悲似喜,倒头四拜。随后被一僧一道夹住,言“俗缘已毕”,便在茫茫大雪中离去。世界上最洁净的宝玉,被世界上最污秽的两人带走。贾政在地上连滚带爬,如何赶得上?读至此处,催人泪下。为人父母后,感受尤深。但反过来想,谁家里真摊上这样的孩子,也确实令人头疼。

然而,曹雪芹的胆魄就在于此。他将这样一个对传统文化构成彻底质疑的形象,作为中国人的文学象征,贡献给了世界文学之林。

我一直在思考,曹雪芹为何如此书写?他想向世界文学和后世中国作家表达什么?他未能完篇,正是要将这个问题敞开着,作为一份作业留给后世所有作家。这议题过于宏大。《红楼梦》问世后很长时期内被误解,人们难以理解一部书怎能如此书写,并且还未完成。然而,正是这种“未完成”,其意义可能超越了“完成”——它迫使每个中国人去思考自身的活法,思考个人与现实、社会、文化传承及家族的关系。这个经典留给我们的启示,何其重大!

正因他提出的问题过于尖锐,尖锐到我们常常意识不到其存在——我们中多少人会真正反思自己的活法?曹雪芹远远走在了我们前面。对于这样的作品,即便是杰出的批评家,起初也未必能识其妙处。

提及著名红学家,我们会想到俞平伯、胡适、周汝昌。俞平伯先生虽因《红楼梦》研究家喻户晓,但他本人对《红楼梦》的艺术评价却出乎意料之低。他喜爱《红楼梦》,更多是如同喜爱通俗文艺般的喜爱。他认为其艺术价值不高。胡适先生对《红楼梦》的评价同样不高。无论其青年时期还是晚年,他都认为《红楼梦》意义不大。他毕生致力于《红楼梦》考证,却认为谈其意义应交由他人。周汝昌先生则高度评价《红楼梦》,但他深受李辰冬影响,却因其赴台而在文字中避提此人。

《红楼梦》最终被确立为经典,李辰冬功不可没。李辰冬赴法留学期间“九一八”事变,法国人认为中国将亡。李辰冬却断言:“只要有《红楼梦》在,中国就不会亡国。”他认为《红楼梦》保存了中国文化的精髓。这令西方人惊讶,因《红楼梦》早有德译本,但该译本将其简化为一爱情故事,甚至将宝玉译为女性,强化了其通俗小说属性。他们视其为东方的“伊甸园”。李辰冬则告诉西方人,《红楼梦》远非如此简单。他运用西方著名哲学家、美学家丹纳(《艺术哲学》作者)的理论,将曹雪芹与巴尔扎克、莎士比亚、托尔斯泰进行细致比较,从创作方法、人物塑造、时代关系等角度,论证《红楼梦》是与《人间喜剧》、莎剧、《战争与和平》同等伟大的作品。自1934年左右起,《红楼梦》才逐渐被认定为经典。

我们今天的文学评判标准已迥异于晚清之前。在进化论思想传入中国前,所有人批判社会的视角都是“向后看”的,认为“礼崩乐坏”。进化论让我们开始“向前看”。曹雪芹知道宝玉不能重复过去的生活,鲁迅则告诉我们必须寄希望于青年。我们才将最好的资源留给孩子,因为我们相信未来会更好,这本身就是进化论思维的体现。

《红楼梦》作为第一部提出这些根本问题的作品,揭示了一个深刻道理:我们无法仅凭自身完全认识自己,必须借助他者文化作为参照。我们必须坚持改革开放,将自身文化置于更广阔的对比中,才能辨识出民族真正的瑰宝。这也是鲁迅精神以及今天强调文明互鉴的意义所在。

因此,《红楼梦》这部伟大经典给予我们的启示,或许正是曹雪芹所遭遇的根本性困境。这困境甚至困囿他至死,使他无法完篇。他将此作为一个永恒的疑问留给了后世作家,也留给每一位阅读它的中国人。因为它关乎中国人的活法,关乎终极的人生选择与价值取向。读一读《红楼梦》,你会对人生有新的理解。

我们阅读经典,探寻作家在写什么。我认为,作家究其根本,都是在探索“人应该如何生活”这一命题。曹雪芹与贾宝玉,为我们提供了一条思考此问题的路径。

本文整理自李洱在“名家谈经典阅读”系列讲座活动上的专题演讲。

校 对:马 葵

编 辑:陈 麟

复 审:张维特

终 审:宋 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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