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梅X周轶君:是时候大声谈论更年期了!
很长时间里,人们都视更年期为禁忌,就连女性之间也鲜少谈论这一话题。然而,更年期与每一位女性的身心健康息息相关。我们为何要背负着社会对更年期的污名,独自忍受这中间的种种困扰?是时候敞开聊聊了!
5月18日下午在阿那亚蜂巢剧场,咏梅和周轶君便围绕着《更年期,不是忍忍就好》,和大家畅聊了更年期这件事。
咏梅老师现场分享了自己关于更年期的亲身体验,如潮热、情绪波动、脑雾等一系列生理反应,只有改变对生命、死亡和衰老等概念的认知,将我们的焦虑与恐慌转化成对身体和内心的照顾,才能帮助我们安全、平稳地度过生命的各个阶段。
我们需要更新认知,社会同样需要做好准备,打破对更年期和对衰老的偏见。更年期就是人生变化期之一,与青春期或其他生命时期并没有什么不同。而老去也并不意味着衰败,恰恰相反,岁月会带来更丰盛的人生经验与对生命更深刻的领悟。
用科学的知识重新定义和理解更年期于我们的意义,坦然接受生命的变化,当我们进入新的生命阶段,我们也将迎来更自由的身体、更清明的大脑与更平静的生活。
01
更年期是可以被公开讨论的
周轶君:我最初见到咏梅老师是去年理想国举办的白先勇老师的读书活动上,在这个活动上每个嘉宾都会读一些白先勇老师的书,当时咏梅老师读完以后我问她问题,因为是第一次见面,我觉得她有点躲着我,有点高冷。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其实是您当时身体感觉非常不舒服。
咏梅:我们今天聊的这个话题是“更年期”,其实我就是正处在这当中。说到那次活动,我当时的身体其实特别不舒服,糟糕到脑雾,我觉得我像顶着一个充了气的气球一样。周老师当时问我问题的时候,我都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我专注不了。幸好它是一个朗读的事儿,如果要是说像今天这样,我可能当场就晕过去了。更年期的症状在我身上的反应挺强烈的,看到这本书的时候,我觉得有好多感同身受的地方。
周轶君:在座的很多读者都非常年轻,你们应该离更年期还很遥远,但你们的妈妈或者是身边的一些更年长的人会经历这个阶段。但我在成长的过程当中,我的妈妈从来没有跟我讨论过这种话题,我也不知道她经历过这些事情。
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去希腊拍摄,在一个岛上,那里有一个医药公司的创始人说有个词叫“歇斯底里”,这个词可以解释为“子宫乱跑”,有些人也用这个词来指代女性在更年期阶段会出现的症状之一,就是脾气暴躁。我可能还没有到更年期,但因为我女儿在经历青春期,我最近也是特别暴躁。这本书里说,如果你处在更年期,而你的孩子恰好处在青春期,那意味着同时有人在关门,大家都在彼此拒绝。
咏梅:你会对更年期感到恐慌吗?
周轶君:会有,但是有一个片刻证实了我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因为我听说更年期会引发潮热,以前没有经历过的时候我就在想什么时候会感到潮热,后来有一天我在坐飞机的时候,我觉得整个飞机上只有我一个人感到特别热:有人还裹着羽绒服,而我一个人穿了很薄的衬衣。我心想这就是潮热吗?那太好了,以后不会感冒了。我当时脑子里冒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个。但后来我又听说那个其实还不算潮热,因为我没有出汗,那天只是感到热。
那您会觉得有很多生理上的不适吗?
咏梅:有,我看书上写更年期症状的两个数据,有五十种症状的说法,也有三十几种。我自己数过,我大概体验的有十几种,非常明显的有脑雾、潮热、抑郁等等。我其实在情绪方面也会有很偶尔的失控的暴怒。但我控制得比较好,我不是在这个期间才训练出来的控制能力,我训练自己很久了。因为我之前有经前综合征,所以我其实受情绪的干扰很多年了,一个月当中大概只有几天是感觉舒适的,所以我很早就开始关注生理方面的知识,因为我确实觉得生理状态会影响你的意识。比如,我在很多事情上下决定的时候,都是被情绪和被生理因素左右的。
我也在寻找一些方法,更多地去了解女性特殊的经期和更年期。那个时候大家都把更年期等同于脾气暴躁,我当初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就会感到恐慌。我想,这日子要怎么过呢,以后肯定会很糟糕。那个时候我开始通过瑜伽或者是强制性的行为控制自己,在控制的过程中其实挺自虐的,包括这次更年期的期间我也想深度体验这个过程。
一方面,因为我是演员,我以后要演这个年龄阶段的角色,像我刚刚演完的《出走的决心》的李红,我其实就把很多我身体上的感受带到人物中去了。比如,我会拿一个小手绢放到脖子后面,因为在更年期里的人会经常出汗。
另一方面,我想到我的妈妈。跟你一样,我的青春期跟我妈妈的更年期正好撞上,但那时候我完全不知道更年期是什么。当我知道更年期是什么以后回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的妈妈,因为那时候我们俩已经到了互相摔门的程度,关系很糟糕。我想,要是当时大家能够广泛地讨论这些话题,可能我们就会避免青春期和更年期的冲突带来的伤害,所以我觉得年轻人更应该知道这些,也能提前开始做更好的规划。
周轶君:对,我们在这里讨论更年期的第一层意义,就是想告诉大家更年期是可以被公开讨论的。第二层意义是想探讨更年期是不是意味着一个越来越坏的开始。
首先,这个话题值得我们说出来,因为好多事都是一个观念的问题。不光是更年期,还有衰老。我最近跟一个法国女演员做采访,别的问题都可以问,但她说不可以提她的年龄。我觉得我们好像早已经觉得问年龄也没什么了,为什么她这么在意这件事,甚至不可以说。
后来长期在欧洲生活的一个人跟我解释,她说这个事情是特别法式的,只有法国人才这样,因为法国人把衰老等同于一种疾病。或者说,法国老一辈的人,他们根深蒂固的观念就是这样的,这是一个观念的问题。
那既然是一个观念,其实就是可以被更新的,而观念的更新会带来很多认知上更新。比如,我们会为此去寻找更多的解释,探讨更年期到底是什么?比如,刚才您说到脑雾,脑雾这么可怕吗?95后的读者有脑雾吗?你们会记不起来你手机放在哪儿了,钱包放在哪儿了,会吗?
观众:会。
周轶君:这个书里面说了一句话,我觉得特别释然。它说,你不要觉得你忘了东西就很可怕。你想不起来钥匙放在哪儿,没事;你想不起来钥匙是干嘛的,问题才大了。所以我们只是有时候忘了什么东西放到哪儿或者要干什么,不是说我们不知道这个东西的功能是什么,我们的认知还没有那么退化。
咏梅:而且等更年期过去了以后,人是会慢慢恢复的。
周轶君:这是特别鼓舞人心的地方。
02
我们仍可以指哪儿打哪儿
周轶君:过了更年期以后是个什么感觉?是一种脑雾散去,又觉得更加清明了的感觉吗?
咏梅:对,你会觉得很自由,很舒适,这个感觉是非常好的。
周轶君:我曾经看过一个演讲,看完我的心情就是悲喜交集。演讲里的人说更年期的时候女性的大脑确实会发生一种变化,因为我们的雌激素在下降,这甚至有可能导致阿尔兹海默病。而男性的性激素下降是晚年才会出现,女性会出现得比较早。我当时看到这段话我就觉得要向谁去喊冤呢?我们不得不承认性别不同是有生理结构的不同。
但是这个下降代表什么呢?打个比方,你是一盏灯,本来可能特别亮,现在只是亮度变低,但不代表你没电了,你还是可以很活跃,演讲的人用了一个词叫做“tired but still sharp”。我用中文翻一下就是,虽然我们的脑子有点疲惫,但我们仍然可以指哪儿打哪儿。
你的脑力强不强看的是你大脑灰质跟什么东西去连接。有研究表明,其实人到中年的时候,虽然你的灰质个数在下降,但是位于大脑更深层的白质数量会达到巅峰,甚至有人说认知的巅峰是在中年。有的人说学语言最快的是小时候,其实不是。语言能力的退化要到65岁以后。如果你相信你到65岁以后语言能力才会退化,你会很有信心地在中年重新学一门外语,所以这个东西不就是认知带来的改变吗?
咏梅:是。如果我没有正确认知更年期的话,比如如果我不及时干预或者及早重视我更年期时的心脏不适,很有可能在老年的时候我的心脑血管会受影响,所以我觉得这个认知要提早。
周轶君:您当时所谓的去体验的意思是说您没有做出很多干预,而是坦然地接受更年期带来的很多反应,因为您作为一个演员,想去体验更多,对吗?
咏梅:对,我想去体验,但是看了书之后,我有一点后怕。如果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认知,它有可能带来我老年的心血管疾病。我家族里的长辈就有心脏病。我记得小时候我的奶奶大概也就是更年期的阶段,因为她是医生,所以她还给自己针灸。但即使她是医生,她当时对更年期也是没有认知的,那个时候人们都不讨论这个话题,都没有这个概念。她是妇科医生,但也没有办法解决我的经前综合征,我跟她讲,奶奶我不舒服,疼痛或者烦躁什么的,她基本上也告诉我说会好的,尽管她是妇科医生,她也没有办法。
周轶君:只能说会好的。
咏梅:是的,你慢慢可能会改变,比如对止疼药这类东西的看法。更年期这个话题现在才开始被广泛讨论起来。但在医院里,这个科室还是很隐蔽,同一家医院的很多医生甚至也不知道有这个专科门诊,这说明社会认知还不够普及。所以我觉得我们这次的聊天特别好,包括现在有很多媒体人和女性朋友也开始讨论这些事了。
周轶君:其实在这个时期,我们会更强烈地感受到自己首先是一种生物体。无论是青春期、更年期,还是之后的阶段,比如衰老——衰老同样会带来认知衰退等一系列问题。在这个过程中,我的感受是,身体的因素越来越多地支配着我们的精神状态,所以我们更多地回归到了生物性本身。那么,回归这种生物性,您觉得是带来了一种更大的自由感吗?
咏梅:对,是有的,从身体感受上来说是的。
周轶君:它既有不适,但也带来了自由。
咏梅:对。我特别想跟大家交流的就是,希望大家把健康重视起来。对于身体每个阶段带来的变化,如果你能更早地有认知,就能相对舒适地度过这些阶段。其实我个人非常注重身体健康,一直很关注生理上的感受。
周轶君:您具体都做了些什么?可以给大家分享分享。我在片子里看到您有做瑜伽。
咏梅:对。瑜伽是能让你感受到细微变化的运动,它关乎身心灵,能更细致、更深入地感受到身体的变化,包括心理上的变化。它甚至能影响你的意识、脾气和性格。
周轶君:这会给脑力活动带来什么变化吗?
咏梅:你会变得更清晰,更能定下心来看事情,也更能安定下来。有一个体式很简单:让你的后脑勺、脊柱和后脚跟保持垂直,然后平视前方。就这么简单,无论坐着还是站着,把身体这样统一调整好,你就会感到大脑有一种放松感。持续练习后,你会觉得整个面部和身体都柔和下来。这时候,很多事情,比如烦躁的情绪,就能控制住了;看东西也会变得更清晰,很神奇。
我受益最多的就是瑜伽。因为我之前脾气很暴躁,那是一种奇怪的暴躁,火气“腾”一下就上来,无缘无故,自己明知道不至于,但就是控制不住。我就想这是为什么?后来我知道,这其实是我经前综合征的症状。怎么解决呢?我也看过中医,中医也有很大帮助,比如针灸,它其实是在神经层面给你做一些调整。但更主动、效果更好的方式还是瑜伽。
周轶君:这个话题其实不光是与女性相关。我记得有一次和两位男性嘉宾聊焦虑话题,其中一位老师很有意思,他本身是位诗人。有人找他聊自己很焦虑,他就说:“你去操场跑两圈,真的管用。” 就是身体出汗、活动开了,情绪就会转换。
咏梅:我还有一个演员朋友,他现在很有名。在他还没名气的时候,我们合作一部戏,他演配角,但很有个人魅力,所以我对他挺好奇。他每天都特别开心,而我当时因为角色完成不好还挺焦虑。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开心。他说:“回我们村里刨两亩地,你就没有焦虑了。” 他觉得身体的劳动是关键。有时候,不要总把注意力放在头脑里,转移到身体上试试。头脑负载过重时,反过来用身体活动一下(会有变化)。
周轶君:对,我有一次听一个人讲,他认为疾病其实是最好的老师。这个人是因为生了场大病才开始体育锻炼的,他说这病是他最好的老师,经过调理,身体甚至比以前更健康强壮了。我自己没做过瑜伽,因为觉得柔韧性不够,但我做普拉提,因为我腰疼了很多年。我问过老师普拉提和瑜伽的区别,她说普拉提不走瑜伽的灵性路线,主要是修复身体的。当我的身体感觉没那么疼痛、没那么脆弱时,整个人的状态就会好起来。
而且可以跟大家分享一点,因为我们刚才也谈到身体感受会带来心理变化。很多人问我:“你现在这么忙,还看书吗?” 我说:“对,现在很多时候是碎片化阅读,也会整块时间看。” 但到了我这个年纪,我发现读书和过去有个很大的不同:现在看书吸收效率高多了,看一个东西能理解和联想到的比过去更通透。这确实给了我信心——事情没那么糟。
之前在这里跟许子东老师对谈,他还说年轻时候就是要多读书、读好书,这是有科学依据的。因为大脑最活跃、吸收最快就是在20岁左右。大家那时多读些好的东西,它会在你之后“电灯变暗”的时候(指年老)发挥作用——对你的长期记忆非常有帮助。当“电灯变暗”时,比如东西放哪儿了这类短期记忆可能会模糊,有点“脑雾”,但长期记忆依靠的就是年轻时的储备,到那时它会回馈给你。所以整体来说,变老也没那么糟糕。
我还想特别请教您一个问题。有一次您在一个演讲中提到拍照修图的事,您当时说恳请他们不要把皱纹修掉。能谈谈这个吗?一方面是心理上的自信,另一方面,您怎么看这个年纪的魅力?魅力从哪儿来?因为大家常担心皱纹、白头发,觉得人衰退了就没魅力了,但今天咏梅老师坐在这里这么有魅力,我想问您怎么看待这个年纪的魅力呢?
咏梅:我没有从魅力这个角度想,只是觉得大家的审美太过单一,同质化太严重了。那张照片修完后,如果跟很多人的照片放在一起,我根本分辨不出哪个是我。之前签约的那家公司,有个明星墙,所有签约演员都拍了很美的头像,挂满了一大面墙。那天我去公司办事,一进去看到“明星墙”,经纪人说有我,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自己。最后她指着一张照片说“不就在这儿?”,我一看就特别不喜欢,因为“她”不是我,我认不出自己的样子了,全都一样,我很反感。
我觉得自己这么有个性的人,怎么被弄得毫无特色,逆反心理就上来了。所以每次就跟他们说,我自己化妆行吗?我化妆水平确实有限,像高光这类可能处理不好。后来我说,那干脆别修图,该有什么就保留什么。我觉得那是生动的,有质感的,能让人一眼认出我这张脸。我很讨厌像戴了很多面具一样。我不想和别人一样,单一的审美也很无趣。
而且为什么要那么恐惧皱纹呢?我其实是受杜拉斯《情人》那本书的影响,里面有段文字是歌颂皱纹的。我记得跟小帅导演合作《地久天长》时很有趣,因为要化老年妆。很多女演员其实比较恐惧画很深的皱纹。导演来看我的老年妆,我一开始确实觉得老年妆不好看,心里会有点纠结。他就开始念那段诗(我忘了原文),我早就知道那诗,但他念的时候,我就觉得世界上不都是审美单一的人,还是有人欣赏自然的美。我更希望自己真实自然,去致敬岁月带来的样子。
03
我们的社会准备好了吗?
周轶君:那段诗我有点印象,有一句很感人,大意是说我们到了某个地方,感觉已无处可走,就必须待在那儿,但日子还是要过,那就过吧。有种绝处逢生的坦然。我特别喜欢那种感觉,既然日子要过,那就过吧,反而可能豁然开朗。就像人在中年或更年期,以为一切都在走下坡路,都在变糟,但可能某个东西会让我们豁然开朗。您刚才说不修皱纹的勇气,我也想问问,作为个人可以选择真实面对大家,那您觉得我们的社会准备好了吗?
咏梅:这要问大家,有多少人准备好了。我觉得勇气带来的改变,可能是被动的,不是你自己主动拥有。我之前也会想,我也可以不直视它,也可以绕开走。但能躲到什么时候呢?早晚要面对,不如勇敢面对,该来的就让它来。坦然能让你走到更舒适的地方。
周轶君:比如您在扮演“苏敏”的时候,展示有皱纹的真实容貌。当然有些角色适合这样,但这会对您的表演或工作带来限制吗?我的意思是,展示真实年龄会限制我们的工作,限制被认可的程度吗?
咏梅:从艺术角度讲,我觉得不会,我可以一直演下去。当然,市场很难说,但那不在我考虑范围内。我很早就跟他们讲过,我早已经准备好演老太太了。
周轶君:什么时候?
咏梅:大概在《地久天长》之前我就说过这话,说完没多久就演《地久天长》了,还真演了老太太。
周轶君:现在屏幕上这类女性角色也比以前多了一些,好像年龄、身份的限制已经放宽了许多,您有感觉到吗?是确实比以前多了,还是仍然不够?
咏梅:我觉得很多很多年不演戏的演员现在都开始重新演戏了,而且演得都很好。
周轶君:能具体说说吗?您和同行之间有交流过这个吗?
咏梅:我不跟同行交流太多,但偶尔看电视剧,会看到一些很久没见的面孔,他们演得真的很好,都很自信。还是有改变的。
周轶君:这些角色在屏幕上展现的,我觉得是更多人生的可能性。看《更年期,不是忍忍就好》时,我会想到另一本书《闭经记》,一位日本女作家写的。读的时候觉得很有意思,她不只讨论生理过程,还写了与它的对抗和某种享受的过程。
最有意思的是,她把这种生理变化与天地自然的变化联系起来,经常以自己身体为介质去感受外界的变化。女性到某个年纪,会更觉得与天地自然相通,比如潮热不就是我们体内的“气候变暖”吗?我们要调节的就是让环境更自然。她的书里有很多这种以身体体验自然变化的描述。您会有这种感觉吗?在某个年纪,因身体、生理的变化,是否打通了什么,让您感受到了更丰富的东西?
咏梅:这种感受我很难讲清楚,而且我现在正处于体验的过程中。我似乎更能包容这个世界了,也对痛苦的理解更深了。
周轶君:是指身体上的痛苦还是精神上的痛苦?
咏梅:精神和身体都有。因为很多痛苦与生理状态有很大关系,生理会决定一些事情。有些痛我能更深刻地体会,也正是源于身体层面的经历。这很难讲,可能今天我无法很好地表达。
周轶君:但会在表演中体现出来吗?
咏梅:有可能,会融入表演的许多细节里。女性的更年期经历太特殊了。比如跟我丈夫讲,大家普遍知道更年期会暴躁,他有这个印象。我也会告诉他,如果我有时候失控,感觉不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暴躁到什么程度,这是更年期症状,他会理解。但我没法讲太多细节,其实我希望他能了解一些,特别渴望他的呵护和理解,就是我不需要明说“我现在不舒服”,他也能明白。但他其实很难真正理解我的感受,他听不懂,因为他没有那种体验,体会不到。这是女性的独特经历,很难分享。
而且很多女性也根本没有这些症状。比如我姑姑是医生,我跟她讲我更年期症状的时候,她说她什么感觉都没有。个体之间的差异其实很大,再加上认知不够,交流起来就更困难,很多体验确实难以言明。
周轶君:刚才您提到在《出走的决心》里扮演苏敏时,加入了一些细节表现她更年期经历的生理变化。那您有没有跟导演交流过,可以更多加入她这个时期的生理反应?以我自己的体验来说,比如脾气不好,不太能听噪音。我记得戏里她的老公成天敲窗叫她拿醋什么的,这不仅是指令问题,更是一种噪音,会引起生理上的厌恶。如果更突出这种生理感受,会让戏更出彩吗?
咏梅:如果你心里有这层感受,表现出来确实会不同。但我们这部电影的重点不在这方面。我跟导演也提过设计一些细节,因为在这个年龄,你会丰富人物的质感。我心里一定带着这个意识。比如我脖子上放的小手绢,还有不停擦汗的动作,就是基于此。
周轶君:也有人觉得更年期标志着一个重要生理阶段结束——女性可能不再生育,某种“任务”完成了,反而感到更自由——身体被收回了,不再承担生育功能。女性确实有这样一个男性无法替代的功能。当这个功能不再被需要时,有时会感觉某些东西真正属于了自己,是一种更大的自由。您在表演或生活中会有这种体验吗?
咏梅:我个人的经验可能不能代表很多人。因为我受经前综合征困扰很多年,每个月都要抗争,所以到这个时期,我其实是欢欣鼓舞的,早就盼着它结束。而且我本身没有孩子,所以生育能力的变化对我影响不大。我更看重的是身体舒适度带来的改变——能让你更好地生活、工作和处理社交关系,这非常重要。它能让我每天早上起来感觉“哇,好轻松”,那个经常干扰你的情绪消失了,你会很舒适,可以安心做很多事情。比如我原来想写作,但以前很难进行下去,受各种情绪干扰,专注力经常被打断。现在反而能长时间沉浸在一个状态里不受打扰,这种感觉很美妙。
周轶君:我记得您在理想国有个“咏读计划”,会跟大家分享阅读书籍的心得。您有没有推荐过关于年轻、变化这类话题的书?收到过什么样的反馈呢?
咏梅:做这个节目其实也是出于自己。我想督促自己持续阅读,虽然喜欢读书但有时难以坚持。我一方面想回馈粉丝,但不知道该做什么,我也不太擅长美妆、美食这些,所以阅读可能是一个很好的交流途径。但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想督促自己持续阅读和成长。我发愿做十年,推荐120本书,自己也读120本,看看会有怎样的成长,能和大家共同成长也是很开心的事。
考虑到有不少年轻粉丝,所以在书目上想做得更丰富一些。我个人比较侧重心理学书籍,因为自己有过心理、精神方面的困扰,而且现在很多人也有。其实很多问题都可以通过心理学解决,我自己对此深有体会。
周轶君:有没有一些读者跟您的互动或者反馈让您印象特别深刻?
咏梅:有的。不少粉丝提到他们持续跟读,甚至在写论文或者报告的时候把它作为一种精神支持。也有孩子说,原本不喜欢读书,但现在已经能看一些书了。虽然这样的反馈不算特别多,但确实存在。收到这些信息的时候,我很开心。甚至有些原本不爱读书的孩子现在会期待我每月的推荐,有时还会催我更新。
周轶君:您的更新频率是怎样的?
咏梅:每个月一期。我从月初开始阅读一本书,月底推荐给大家,希望大家也能跟上这个节奏。
04
“我们为何膜拜青春?”
周轶君:今天特别高兴这么多人在这里,王安忆老师也在。我们能否请王老师分享一点?
王安忆:我很喜欢你们二位。刚才你们谈论的话题,让我想到现在社会是否有点“泛更年期化”?尤其是男性,有时不高兴就会说女性“更年期”,认为发脾气就是不可理喻。但事实上,更年期真有那么可怕吗?我母亲那代人每天劳动挖地,她说毫无感觉就过去了。也许是外部活动充分,能让人不那么专注于自身的变化。
另外,咏梅提到的更年期恐慌,其实并非更年期独有,焦虑症、抑郁症也会有类似的症状。我经历过这个阶段,深知其中的难受。当时我的医生给了我一个非常好的建议:当焦虑发作时,告诉自己“没关系,20分钟、30分钟就过去了”。这相当于一种心理暗示,等待时间流逝,症状真的会缓解许多。所以我认为更年期问题恐怕并非纯生理性的,其中包含了相当多的社会暗示。
刚才提到的女演员惧怕衰老,我其实也深有感触。以前的人并没有如此惧怕衰老,现在却格外担忧。想想看,《罗马假日》中的奥黛丽·赫本当时26岁。放在今天,哪个导演敢用二十六七岁的演员去演那个角色?肯定会找一个非常年幼的,台湾称之为“幼齿化”。
有人说得对:在部分亚洲男性眼中,女性似乎只有“老”和“年轻”两种状态。如今对“年轻”的要求变得极高,因此我们常找远低于角色实际年龄的年轻演员出演,脸上几乎看不到一丝皱纹。但我们写小说的人不喜欢这样的演员,因为她们太缺乏经验、没有故事、过于简单。因此我们划分出“青春小说”这一类别,让它们独立存在。
其实我们更喜欢有经验的演员。比如咏梅在《地久天长》中的表演我就很喜欢。不知道是导演安排还是你自己设计的:电影开头,你的搭档王景春因为养子对你不敬而抓住他的手,你却温和地让男孩坐到饭桌旁。接着你做了一个特别复杂、微妙的动作——你想摸一下他的手,但最终没有去触碰。你还记得吗?
咏梅:记得,很多细节我都记得。
王安忆:这个细节给我印象极深。我觉得无论是你还是导演,都是有生活经验的人。所以我认为,演员还是需要体验生活的。
咏梅:您说的这个太对了,演这个角色之前,我的父母相继去世。我在父母离世的那个痛苦里面煎熬了大概有三四年,所以我对生命的重量特别有感受,这些在我演《地久天长》的时候帮助到了我,因为我经历了生离死别,对生命有了特别深的理解。
王安忆:我肯定想找一个中年以上的女性去成为我书写的对象,我不会找那些很年轻的人去写的,因为他们太简单了。
咏梅:对,所以我觉得我们现在开始广泛地谈更年期这个事特别好。我觉得我们做更多这样的事,会使大家更有可能去打破禁忌和羞耻,重新定义很多过去的概念。比方说,过去我们对更年期感到羞愧、避而不谈,这不仅仅是认知方面的问题,还有整个社会对更年期的一种污名和偏见。
我觉得王安忆老师刚才讲的很多事情,包括崇尚年轻、低幼,在这个时代我们网络这么发达,人相对都很开放,都有更多的见识,女性的意识又在逐渐觉醒,很多事情尤其是和女性身心经历相关的都可以慢慢开始被重新定义,广泛地讨论,它是可以带来这样的可能性的。
周轶君:更年期并不意味着一种衰老,它甚至可以是一种经验的大收获期,对吗?
王安忆:我个人觉得社会上,尤其是女性自己对这个话题很避讳,可能是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抗拒衰老。现在人上了岁数以后开始很自卑,这是很奇怪的,我觉得以前的人好像真的不这样。还有一点可能是因为不能生育了,这也是个客观的原因,可能是这一点让女性有点自卑,现在的社会特别强调很多以前我们根本不在意的问题。
周轶君:对,您刚才说的以前的人似乎没有对年龄特别自卑的感觉,是不是跟我们现在修图、美图有关系?
王安忆:我们现在电视、电影都是高清的,会将人的缺点格外放大,而且又都是彩色的,黑白的影调还不那么突显年龄。我认为这与科技有很大关系。还有就是服装,服装都是少女风格的,这会让人感觉这是一个标准,我必须让自己变得那么瘦。
周轶君:我很早以前看过一本书叫《我们为何膜拜青春》,探讨为何大家如此崇拜青春。其中一种说法认为,这是二战后美国文化普及带来的。其实在许多国家,包括中国,我们的文化原本是尊老的,经验丰富、年纪更大的人地位更高。但由于美国文化是青春文化、年轻文化,随着流行文化在全球普及,人们开始认为年轻更好,比如穿牛仔裤是好的。
但现在我觉得这事的积极面在于,我们开始回归讨论,价值不再如此单一。《更年期,不是忍忍就好》这本书的作者提到,她年轻时喜欢穿牛仔裤,后来发胖穿不了,就改穿裙子。但有一天她很想穿牛仔裤,穿不了李维斯,就去买了优衣库的,反正能塞进去,只是变形而已,这种心态很好。我们如何重新定义这事?重新定义之前,无论是今天的讨论还是看这些书介绍,首先需要认知它到底是什么、发生了什么变化,是否我们的参照系发生了改变。就像王老师刚才提到的技术变化、影像传播的变化等等。所以我问您“社会准备好了吗?”这个问题确实太大,我也意识到它非常大。
咏梅:像今天我们这样的讨论,一次未必能聊明白,很多事情需要多聊、广泛地聊。传统以及现在大环境带来了很多改变,比如现在很多人都有及时行乐的心态,根本不会考虑长远。
有一次我去剪头发,和帮我洗头的造型师的徒弟聊天。我对年轻人好奇,所以就多问了几句:他在哪儿工作、是哪里人、工作多久了、愿意一直在这个行业干下去吗?我说现在年轻人流动性很大,很难在一个行业里长期坚持,我问他有没有信心取得像他师傅那样的成就?他很犹豫,他说:“不知道,反正干一天算一天吧,大家现在都及时行乐嘛,今天开心就好了。”然后他问我:“老师,您觉得对吗?”我很感慨,当然不能对他说教,我只说:“还是要为老年留点能量,你还会老的。生命不是过了30岁就结束了,你还要活很多年,要留点能量给后面。”我是这样说的。
从这个层面看,人现在都很长寿了,活到90岁、100岁很常见,刷视频经常能看到100多岁的人,120岁的人还在和102岁的人聊天。所以你可能还会活很久很久,如果年轻时就把自己燃烧殆尽,后面的人生会多么枯竭、无趣,毫无准备,只剩下衰败。
昨天我和经纪人还在说,不用那么恐惧衰老。当然,老了会有白发和皱纹,身体功能也会下降,比如更年期确实会带来功能上的突然衰退,这会让人感到很失落。但这只是变化,你可以通过充分的准备和认知去应对改变,甚至可能将它们转化为能量重新注入生命,这有很大空间。而且我们的“老”不应该是“衰败”——“老”是必然的,挡不住,不需要做那么多无用功去抗拒,不如自然地接受它,转化成你自己的能量。
周轶君:之前我和我的导演拍过一个短片,有一群八九十岁的老年人,他们的状态是非常好的,其实他们都经历过疾病,受过折磨,但是他们在那样一个年龄,你依然会看到他们的精神是非常旺盛的,也还保持着学习能力、运动能力等等。
当时这个片子拍出来的时候,有很多人会说,这些人是特殊的,没几个人在那时候还可以保持这种状态。后来我的导演说,在给这些人讲这个片子时,他们就说,如果你想活成那个样子,你应该从现在开始保持和他们一样的状态。无非就是一个仍然健康的身体和一个广阔的认知,阅读很重要、有爱好也很重要。
我自己特别有感触的一件事是,哪怕是生命的尽头,能支撑你的,让你过得好的,一个是健康、一个是爱好。有一件你特别爱做的事,你的身体还支持你做,那就是特别快乐,特别觉得有价值的过程。
安忆老师,我有一个问题特别想请教您,从写作的角度,您觉得人年纪渐长对写作有影响吗?是越写越好了吗?还是会有其他影响?
王安忆:我先和你讨论一下你前面的一个说法,你说对年轻的桎梏好像是从二战以后对美国的向往开始。
周轶君:有这个说法。
王安忆:但我觉得年轻可能不仅仅是从外貌来上判断。因为二战以后是美国一下被全世界看到,他们是充满生机和力量的,而我们现在对年轻的这种要求,可能更多的来自于韩国,因为韩剧带给我们一种光滑、幼态的审美。事实上,我们的职业确实和演员不同,演员是要用自身来表现角色的,对容貌的要求是非常之高的,有时候我和演员一起拍照,她们都要审查一遍我们的照片,不满意的就删掉,她不愿意把她不好看的照片留下。
她对自己的容貌有压力,觉得不能把不好的形象流传出去。但是我们这个职业没有这个压力,因为脑力劳动不是直接利用身体表现的。从我自己来看的话,现在上了岁数以后,和以前相比,写作有困难,但这个困难不在于你的脑力,而是我们比年轻的时候对自己更加挑剔,更不容易让自己满意,因为你有了更高的标准,你不断在学习和进步,你的标准会变得很高,所以我觉得我们的难处和那种难处不一样。我其实挺满意我的职业,它所受的限制比较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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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咏梅X周轶君:是时候大声谈论更年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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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址:咏梅X周轶君:是时候大声谈论更年期了! https://m.mxgxt.com/news/view/18124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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