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美学家柳宗悦说:欣赏艺术品,要相信直观的力量, 人看到什么,就是什么。
在陈忠实《我的白鸽》这篇长长又略显冗杂的散文里,我一眼就看到了这段:
“另一只白鸽飞落到我的肩头,旋即又跳弹到手臂上,挤着抢着啄食我手心里的玉米粒儿。 四只爪子掐进我的皮肉,有一种痒痒的刺疼。然而听着玉米粒儿从鸽子喉咙滚落下去的撞击的声响,竟然不忍心抖掉鸽子,似乎是一种早就期盼着的信赖终于到来。 ”
我相信每一个母乳妈妈都能看懂这一段的所有细节。
多像饥饿许久的婴儿,一下子扑到母亲的怀里,两只手巴在胸前,贪婪地吮吸,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母亲低着头,如此安宁满足。
我记得还为此写过一首诗:
我想我的小儿子也能看懂这段,他如此热爱去健身房喂他的那只小白猫。一定要把猫粮托在手里,笑眯眯地看着小猫窝在他的怀里,一点点舔着,有时候是啃咬着。他倒不在乎小猫有没有真的饿着,只是不厌其烦地享受喂的过程。
我想爷爷奶奶们也一定懂得,当他们一勺勺把饭喂到孩子的嘴边,看着他们大口大口吃下去,那时的心情是多么满足和雀跃。
文中老舅应该也懂,他在和作者谈到自己“养着一只大奶牛,早晨起来挤下羊奶煮熟和孙子喝了,孙子去上学,他则牵着羊到坡地去放牧,”流露出的“挺诱人的一种惬意神色。”
陈忠实把这种感情形容为“ 哺食的温情”,有一种哺育的“动人”。
“那哺食的温情和欢乐的声浪会使人的心绪归于清澈和平静。”
“我按自己每天三餐的时间给鸽子撒上三次玉米粒儿,然后坐在书桌前与我正在交缠着的作品里的人物对话,心里竟有一种尤为沉静的感觉,白鸽哺育幼鸽的动人的情景,有形无形地渗透到我对作品人物的气性的把握和描述着的文字之中。”
鸽子在孵化,生长。我的作品也在坚定地向前推进,生长。
这几段的叙述语态极为微妙,白鸽被养,本是被动,但在作者的笔下,竟获得了某种支配的权力:
“使我的心绪归于清澈和宁静”,“于是我的情绪由亢奋渐渐归于冷静和清醒”,
“有形无形地渗透到我对作品人物的气性的把握和描述着的文字之中。”
我养白鸽的身,白鸽养我的心。
人与动物走在一起,发生故事,总躲不过一个“养”字。我在去年曾经从“养”与“被养”的角度,写过一篇解读郑振铎《猫》的文章,在结尾处,写到:
人与人之间最好的关系是 彼此驯养,彼此栖息。
“驯养”是圣埃克·絮佩里《小王子》故事里的关键词,意思是建立情感的联系。
故事里狐狸对小王子说:如果你驯养了我,你对于我而言就是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我对于你来说也是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
我与白鸽的故事,也始于“养”字。
开篇即写:老舅养着一只大奶牛,养着一群鸽子,于是我也想养一对白色的鸽子。
只是这一对鸽子,不是《猫》里面供人们微笑着,消耗光阴的“玩意”儿,也不是我们同情怜悯的流浪儿,而是作者的精神渴求,是艰苦的创作劳动中急需要的精神慰藉。
“尤其是陷入那部长篇小说的写作以来的三年。这三年里我似乎在穿越一条漫长的历史隧道,仍然看不到出口处的亮光。”
“我想到能有一对白色的鸽子,心里便生出一缕温情一方圣洁。”
显然鸽子们做到了。
这两只幼鸽给作者带来的不只是哺喂的温情,还给作者带来了神圣的本真的美,给他的世界带来生机和灵气。
它们“教我心灵震颤,甚至畏怯。”
“给这幢风烛残年的老房子平添了生机和灵气。”
它们引领着作者的眼睛飞翔,一点点抚摸,俯瞰着自己的家园。
……
与《猫》里的第三只猫故事的叙述相对比,可以清晰地看到《我的白鸽》文章最后几段的主语,多是白鸽。 不,应该是“我的白鸽”,是与我建立了联系的独一无二的白鸽。
与郑振铎笔下被冤苦的猫相比,人养动物,可以是另外一个故事。他们彼此驯养,彼此栖息。
正如,被删减的部分,作者交代,最终两只老白鸽还是回到了饲养者舅舅的身边,可是那两只幼鸽留了下来。
作者感慨:
“我的家园也是它们的家园。”
“你只能拥有你亲自培育的那一部分。”
作者亲自培育了什么呢?
是两个长大了的牛乳般的白鸽?还是借由白鸽穿越了黑暗隧道,展翅飞翔的自己?又或是温情的神圣的生命体验?
两个生命彼此共存,共生,白鸽是我的,我也是白鸽的。
我想,这也许就是删减者要把文章停在这句话的原因吧?
这一刻,世界对我来说就是白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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