娱乐界的标准

　　周泽雄

　　没有证据表明，历史是由俊男靓女创造的。国内不少学人总喜欢引用意大利人克罗齐的一句格言：“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不过我是一个不太在乎格言的人，依我看来，格言就像金鱼，观赏价值往往大于实用价值，而其实用价值，相当程度上也只是方便懒人拿来就用，在让大脑稍息的同时，还能顺带着炫耀一下渊博。比如，这句格言此刻就遭到了挑战，当我说历史不是俊男靓女创造的时候，我清楚地知道，这只是针对既往的历史，而非当代史。在当代社会，谁都看得出来，历史正由各路帅哥美妞引吭扭髋地创造着。

　　撇开个别地区性动荡和恐怖主义威胁，总体上说，当今之世，并非诸葛亮所谓“危急存亡之秋”，而是李笠翁所谓“文人点缀之秋”。当然，“文人”一词不必坐实，它只是一个笼统说法，何况今天它已被各路娱乐界明星所替代。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像今天这样，歌手可以享有如此尊崇的地位，足球巨星的号召力更在拿破仑之上。对此，我虽然不太喜欢，但还得老实承认这件事并不坏，因为一个大多数青年都争相一睹球星贝克汉姆风采的社会，总比一个全体青年都腰扎武装带的时代，更值得让人生活下去；喜欢好莱坞明星布拉德·皮特虽然谈不上有多少境界，但好像也比崇拜战士切·格瓦拉更平和一些。

　　不过，娱乐界再怎么了不起，贝克汉姆的任意球再怎么神奇，它也不应该踢到排球场上去。我认为，一个理想的社会应该是这样的，各行各业各司其职，各守其责，不同行业间可以有一些交流互补，但不宜越界侵权。比如，科学家没有必要对球星普遍缺乏物理学常识而大摇其头，人文学者因为一些歌星的人文素养不足而大动肝火，也未必明智。至于歌星借着碟片销售的火暴趋势在图书市场上风光一把，或主持人借助手持话筒的便利而在观众或嘉宾面前放肆地客串万事通先生，在我看来也有越界操作的嫌疑，至于明星出的书在各大畅销书排行榜上居高不下，则说明了知识界标准在娱乐界标准的疯狂入侵下已经全面崩溃。对此，明星和书商不妨自豪一把，尽管他们的辉煌事迹，只是成功地羞辱了一番知识界而已，至于被羞辱者是否活该遭到羞辱，我估计他们的脑子一时很难转得过来。

　　以上说的是娱乐界标准如何成为一股蛮族入侵势力的例子，它以统计学的方式谋杀了书店作为知识殿堂的古老尊严，与之相对，还有另一种来自内部的入侵方式。以作家为例，我们知道，作家虽然未必是一项神圣的职业，但撇开弄臣文学或帮闲文学，它历史上不属于娱乐界范畴，应无疑义。但随着有些人标举美女作家或少年天才的旗号杀进文学领域，作家的从业资格标准突然变得疑窦丛生了，至少，哗变之势已露端倪。本来，按照我们略显古板的理解，作家的行业规矩向来是不设年龄和性别限制的，它既不歧视老年人，也不像烟草那样禁止向未成年人销售，更没有性别之差，这是文学与竞技体育的本质区别。在文学领域，不存在天生的重量级选手，硬汉施瓦辛格如果想写小说，他漂亮的胸大肌并不能使他的文字格外多出一块肱二头肌；名模辛迪·克劳馥如果想写自传，她那由各种生物元素组成的三围风情，也同样不能以免检的方式自动转化成为文学上的万般风情。无论传统的颅相学还是现代的体质人类学，都没有证据表明它会有助于提高一位女作家的遣词造句能力。身体的美丽只是娱乐界的标准，与文学的美丽素无干系。把娱乐界标准强行引入文学界，也许不如把动物园的标准强行纳入小区物业管理那么危险，荒唐程度却是半斤八两。同样，少年天才也是一个外强中干的不实标准。对王勃或法国诗人兰波来说，他们既没有因为年轻而要求读者对他网开一面，放低标准，更没有因为年轻而要求读者对他法外加恩，高看一眼。

　　我尊重娱乐界的标准，但希望它不要跨出自己的界限，正如我尊重各种以ISO900X为代表的现代企业标准，但这不等于我在进行独立思考时愿意引入它们，愿意用一个限制排放废气的工业标准来指导家庭生活。滥用娱乐界的标准，事实上构成了今天的时代性耻辱，因为正如上文所说，历史不是由俊男靓女创造的，至少过去不是。要不，难道我们非得把克罗齐的格言篡改一下，说成“一切历史都不是当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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