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东:《毛焰访谈录》后记
《毛焰访谈录》后记
韩东
我为毛焰写过两篇小短文,一篇叫《其它及毛焰》,一篇叫《毛焰即矛盾》,发在艺术类的杂志上。这两篇东西都是应毛焰之邀写的,属于应急文章。虽说如此,我还是写得极其认真,甚至几易其稿。前者较抽象,谈毛焰的艺术以及作为其背景的当代艺术格局。文章是格言体,但在排版时空行被省略了,结果连成一片,读起来不免造作。后者则侧重于毛焰的个性和日常生活。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我本人都不是太满意。我对毛焰说:“我还要写你,但不是像现在这样应急的东西。等有机会,我要专门彻底地写写你。”我的计划是在数年以后,至于是何种文体到时候再说。
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四川文艺出版社要出一套当代艺术家的访谈录,邀请我去做毛焰的访谈。这是今年三月份的事。当时我的第二个长篇已经动笔,写了五万多字。一来毛焰表示,如果不是我做他的访谈他就不谈了。二来,对毛焰的事我总有一种义不容辞的感觉。于是便应承下来。开始时我认为此事并不复杂,不就是录音然后整理嘛。但真正做起来才发现并不那么简单。平时毛焰的能说是有名的,但面对录音机时他的机锋妙语至少打了一半的折扣。那些花花草草的事自然是不便谈的,艺术圈里的指名道姓毛焰也觉得没有必要。还有家庭、妻子儿女,说这些毛焰亦觉得过于琐碎了。至于那些政治上的敏感问题,比如动乱期间毛焰正在中央美院读书,即使说些什么也会在出版时被删掉。种种的顾忌使毛焰的谈话很不尽兴,甚至常常出现语塞的情况。解决之道一个是酒,一个是我答应保证在整理时从他的立场出发、从出版的角度出发,把该删的删掉,该圆的圆上。有了这样的保证,毛焰总算可以胡说八道,无视录音机和出版的存在了。
如此一来,整理录音的工作量难免增加了许多。原始录音有十一万字之多,经过小心谨慎的整理定稿只剩六万三千字(含版面),几乎砍去了一半。按要求,该书的访谈部分须要八万字左右。于是我将去年为毛焰做的一篇访谈(七千字)加上,结果仍只有七万字。不得已,我们又做了一次录音,总算达到了八万字的要求,甚至还超过了一些。
该书的三个部分是自然形成的。第一部分为“2003年3月的访谈”,为大头,我大致根据内容划分了章节。第二部分为“2003年6月的访谈”,只谈一个题目,就是朋友。第三部分为“2002年8月的访谈”,以上两个访谈录的内容在此都有所涉及,可作为整本《毛焰访谈录》的压缩版。
定稿后的《毛焰访谈录》与毛焰平时的谈话显然有一些区别,原因我已经说过。与平时谈话相比,毛焰说得比较抽象,话题多集中于绘画问题。在访谈现场,我力图把毛焰拉回到具体、物质或感官的谈论中,有时候他着了我的道,有时候却狡猾地避开了。即使是被我引诱、捕获住的那些具体的谈论,在整理时也因为一些忌讳作了不少删除。请看下面这段谈话:
韩东:趁你现在喝到位了,我们尽量谈得比较感官一些,你还可以再放开一些。
毛焰:使不得。现在还得说得比较得体、比较体面,比较浅尝辄止的那种深度。为了深要往浅里说,要绕点弯子。要不删不减记录我说的任何话现在还不到时候。等我活到了六十岁或者五十几岁,反正快完蛋了,我会把该说的话都说出来的,其言也善嘛!
………
毛焰:有一天我什么都不在乎的时候,你看我怎么说话!现在我说话不过是供大家娱乐,不是公开场合的发言。公开场合发言还没有到时候。或者等我能那么说的时候想说的东西已经过去了,我会只字不提。我还有漫长的一生要过,也许有一天我会谈论那些蝇营狗苟的烂事,当然也可能不屑于再做评论了。但现在我拒绝评论他们,穷人论富不是我干的事。
韩东:恩,对艺术圈你不是没话要说,这就行了。
毛焰:是啊,我有些窝囊。
韩东:我们就等着有一天你开口说话了。
毛焰:也许到时候我已经无话可说。人的转变是很好玩的,就像天上的云彩,***,很绚丽,很夺目,但是转瞬即逝。
韩东:你说出来也不全是恶言恶语啊,比如烧鸡公[一种火锅吃法,毛焰经常和朋友们以此消夜]的时候,你评论一些人和事,说得就非常精彩,一点恶意都没有。
毛焰:那是和朋友在一起,不是公开场合。我希望我的朋友都成为明星,成为很牛逼的人物,但我讨厌代言人……
可见毛焰是如何抵挡的,他也确有自己的难处。况且,毛焰的振振有辞我也十分赞同,访谈录毕竟要面市,毕竟是公开场合的发言,与朋友间的私下交谈是有所不同的。但在明确的限制下所做的访谈却有两意想不到的长处。一是比较集中地呈现了毛焰的思考和整体态度(这不无重要)。二,毛焰总是把谈话拉回到绘画或艺术问题上去,万变不离其宗。而在平时,我们是很少谈论这些的。总算有了一个机会,能够去了解毛焰为何和如何去那样做、那样画画的了。对我来说这十分难得,对于有兴趣阅读此书的人来说也一样。一个人的感性生活尽管有趣,毛焰的海阔天空尽管极具魅力,但他毕竟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好的艺术家(我这么认为),听他谈论艺术、谈论自己的道理以及立场使这本书变得有意义,也不可或缺。至于谈话本身的感染力虽然打了一些折扣,但就其保留和整理出来的部分而言也依然是精彩纷呈的。
按照体例,访谈者须写一篇一万字的有关被访者的文章,介绍后者及其艺术。一来,了解毛焰我们尽可以通过访谈本身。二来谈论绘画我毕竟是一个外行。于是我决定扬长避短,写一篇关于毛焰的小说。这篇题为《我的画家》的小说也已经写成了,并且也不乏生动。但通读《毛焰访谈录》之后我觉得小说的方式还是过于轻浮,相对于整体不是很协调。考虑再三后我决定放弃,还是老老实实地写一篇“后记”吧。
在这篇随笔式的后记中我想谈谈与毛焰的交往,这与这本访谈录的出现应是紧密相关的,和我对毛焰的那种“义不容辞”的感觉也大有关系。
我是一九九五年四月认识毛焰的。在此之前,我并没有听说过他。记得是一个电视台的朋友打电话给我,说是要来南京拍一档文化节目,需要采访一些文学艺术界的人物。他提到了毛焰。我问:“毛焰是谁呀?”对方很不高兴,意思是我明知故问,惺惺作态。“毛焰就是毛焰,你不会不知道吧?”他说。天地良心,我的确不知道毛焰。不久我就和毛焰见面了。说实话,一开始我对他的印象并不好。毛焰当时扎着一个马尾巴,头发染成棕黄色,个子不高,但嗓门奇大,一看就是一个画画的。别人介绍说他在南京艺术学院当老师,又说南艺经常举办舞会,美女如云之类。毛焰随声附和,力邀我去南艺参加舞会。后来我真的去了一次,并认识了一个女孩。九六年下半年我和这个女孩谈了一场异常惨烈的恋爱,毛焰是其见证人。九六年底,我和女孩的恋爱结束,精神几乎崩溃。一天,我实在熬不住了,打电话给毛焰,想找他谈谈。毛焰如约而至,在路边的一家小饭馆里他陪我喝了一顿酒。当时我瘦得已经脱形,一个朋友说我远看就像是一个骷髅。毛焰却说:“你现在的样子很美,绝对美,我要画你!”几天之后他就拉我去拍了照片,然后就开始画。这幅有名的作品就是《我的诗人》,名字是毛焰起的,有些煽情,但我体会到的却是“无情世界里的感情”(马克思语),某种来自友谊的微凉的温暖。 这件事,对我和毛焰的交往不无重要。我总是觉得由于他,我有了一次所谓的生命高峰体验。当我跌入谷底的时候也是他用自己的专业所长给了我稍许安慰。当然在毛焰,这是无心的。正因为无心才难得可贵,可以说是一种缘分。后来我的创痛逐渐平复,和毛焰在一起的内容就是尽情玩乐了。毛焰是一个好玩的人、会玩的人,他带给我的快乐可以说是无人可以替代的。尤其毛焰以说见长,听他口若悬河、说东道西是极大的享受。并且,他的谈话不是卖弄式的、宣泄式的或者自我中心的,其间有足够的敏感、尖锐、即时反应以及直觉洞见。听他说话能满足我的智力和理解力的要求。
我和毛焰首先是生活中的朋友。其次,由于他言谈中透露出的那种智慧和觉悟,即使我没有看过他的画也肯定会认为他画得好,不可能画得差。况且自从和毛焰认识后,他的画我是一路看下来的。看了之后更坚定了我如下的想法:毛焰的生活和他的艺术尽管在表面上彼此冲突(比如动与静、复杂与单纯、躁动与深邃),但在最深处是完全一致的,甚至是彼此左证的。
对当代艺术,我的确是一个外行。但我相信,在作为人造物的艺术作品和制造者——人之间定然有某种必然的联系。我和很多画画、搞艺术的人也有过接触,真的,不用看他们的作品只通过这样的人或人这样的状态就可以肯定他们的艺术是另一种东西。我坚持我的这种以人为本的主观的判断方式。至今为止这种方式还没有失误过。
我对毛焰的“义不容辞”来自于两个方面。一是因为朋友,生命中难得相遇的朋友。二,因为对天才的敬意以及责任。我本人资质平凡,因此向来对天才怀有莫大尊敬和好奇。也许会有人认为我这么说是故作姿态。或者可以换句话说,我对一个人身上透露出的天才的辉光常常羡慕不已,而天才的光芒本质上是不属于任何具体人的。天才不过是无限神秘的一个器皿。
正是在与天才的交往中我更加坚定了自己目前的写作。从天才那里我总是获益匪浅,这中间有写作上的同道,有已故的作家,也有同龄或更年轻的一代,更有毛焰这样与写作不搭界的画画的。海明威说他向塞尚学习描写风景,我为什么就不能向毛焰学习写作?是的,我学了,而且效果显著。所以说我对毛焰的“义不容辞”还有一大原因,就是我欠他的。
对天才和艺术家的敬意在我是一贯的,反之,对专业理论家们的自以为是我却不太在意。我不愿意和他们为伍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从中学不到任何东西。极个别的人除外,天才的光芒从没有照耀在他们的身上过。这大概也是毛焰表示如果我不做他的访谈他就不谈的原因吧?看来,我们的心思是一样的。
最后,谈谈具体的录音过程。
第一部分“2003年3月的访谈”录音时间是今年三月份,做了四次,磁带用了十三盒。地点先是在半坡村酒吧,那是我们常去的地方。在半坡我们录了整整一个下午。但由于噪音太大,录音效果不佳,饭后换了另一家酒吧的包间。第二天录音是晚饭后,地点又换了,在一家带卖服装的小酒吧的二楼。第三天仍是老地方、老时间。参加录音的人除了毛焰和我,还有崔蔓莉、高波。高波除最后一次录音有事没有来外,其它几次都参加了。崔蔓莉则不可或缺,她掌管机器,并且负责整理录音的初稿。除了工作上的原因,蔓莉作为一个漂亮女孩的在场也是十分必要的。上面说过,面对录音机时毛焰的谈话大打折扣。解决之道一个是酒,一个是我保证整理时大加砍伐。再就是一个漂亮女孩的存在,不禁唤起了访谈者和被访者的原始兴奋。高波则是毛焰在南艺带的第一届学生,现在和毛焰的关系已超越了师生情谊,成了哥们。由于高波对毛焰的了解以及他的专业,对采访毛焰亦提供了很大的帮助。访谈时的问题不完全是我一个人提出的,崔蔓莉和高波也经常发问。但由于出版要求在最后定稿时,他们的名字都省略了,所提的问题也都划归在我的名下。也就是说,当时并非是我一个人采访毛焰,局面是三对一,三人轮番提问,毛焰一人作答。实际上是一个采访小组在工作。历史证明这个小组配合得十分得当,甚至天衣无缝,当然是专门为采访毛焰而存在、而成立的组合。
“2002年8月的访谈”是访谈录的第三个部分,当时参与录音的是原班人马,由崔蔓莉整理初稿,我和毛焰修改定稿。地点在兰家庄附近的一家旧式洋房改装的小酒吧里。只录了一个晚上。这篇录音是应一家准备创刊的文艺杂志约稿而制作的。后来杂志因种种原因未能出版,整理好的访谈也因此搁置了。今年三月再做毛焰访谈时,最佳组合还在,但那座小洋楼已经被拆掉了。当真是人是物非。
“2003年6月的访谈”为访谈录的第二部分。录音时间为本月7日下午,地点:大钟亭天茗茶社的一个包房里。天茗茶社有很多包房,散布在一座小公园的回廊假山间。当时天气已经很热了,房间里空调开得很足,而外面阳光灼热,各种植物花卉竞相争艳。可惜的是直到最后我们才发现这个适合访谈的地方。那天高波因有事没有来。
还有一事值得一说。今年三月做毛焰访谈时去的那家带卖服装的小酒吧,店主大约也是一个画画的,四周的墙壁上挂了很多小镜框,装饰着一些带有色情意味的漫画。画自然画得不怎么样,但这应该是一类人喜欢去的地方。我们所在的桌子上放着一本留言簿,是供客人涂鸦或者留言的。访谈之余,我们翻阅那本留言簿,其中有一条很有意思:我爱中山路58号的李阿姨!字写得歪歪倒倒的,很是幼稚,想必是一个苦闷的少年留下的。当时我想:何不将这句话作为毛焰访谈录的书名呢?经过和出版方面磋商,与体例不符。《毛焰访谈录》就是《毛焰访谈录》嘛。也对。可惜了这句话,这个难得的书名,它应该是非常好卖的,亦能平衡一下《毛焰访谈录》的老成之感。毛焰虽然已经三十五岁了,但我觉得他的整个状态仍然像个少年,只不过是一个老成的少年罢了。不得已,只有把这句话写在这里了。再重复一遍:
我爱中山路58号的李阿姨!
2003/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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