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想再做个节目来取代选秀” “选秀教母”龙丹妮谈选秀

作者：南方周末记者 李邑兰 实习生 谢铭 （via 南方周末）

                

                “快男”们在北京录制MV。“选秀”节目的制作成本从两万元被提到上亿元，“造星”效果却大不如前。扎堆“选秀”稀释了观众的注意力，他们很容易为某位选手“站队”，也能很快找到新的“偶像”。 （节目组供图）
选秀总归会“破碎”——在经历“原始的推动、华丽的包装、商业的顶峰”后。但现在依然是追求“华丽包装”的选秀时代。
2013年《快乐男声》成都唱区的海选招募人员，如今每天干得最多的事就是嗑瓜子。
在海选的最初几天，他也曾天天到四川音乐学院去寻找“种子选手”，却总是空手而回。这所学院走出过李宇春、张杰、魏晨等歌手，现在成了各大选秀节目的重点争抢对象。学校老师一见他就连连摇头，“没有学生了，都被选秀节目抢光了”。
2013年“快男”就像一场“数熟脸”游戏：选手刘俊宇曾出现在江苏卫视《绝对唱响》、中央电视台《梦想合唱团》的选秀现场；十强选手宁桓宇曾出现在东方卫视《中国梦之声》的海选现场。
新一轮选秀热到来，“限娱令”也如约而至。2013年7月25日，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给选秀节目们浇了一盆冷水：各上星综合频道在调控期内不再投入制作新的歌唱类选拔节目；尚未开播的节目推迟播出，避开暑期播出高峰；已开播的节目调整播出时间，错时安排播出，避免同类节目扎堆。
此后，原本每周两期直播的《快乐男声》，改成了每周一期；2013年8月2日播出的江苏卫视歌唱类选秀《全能星战》，推迟了首播时间。“电视台选秀的‘世界末日’来了。”《华尔街日报》评论道。
“其实我们所有人都想再做一个娱乐节目来取代选秀。”“中国选秀教母”龙丹妮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是2013年“快男”出品方天娱传媒集团的总裁。“天娱”是湖南电视台娱乐频道全资控股的演艺经纪公司，因“选秀”而红的“超女”、“快男”，大多是这家公司的签约艺人，它也是电影《小时代》的投资方之一。
龙丹妮觉得“无论从节目制作，还是市场营销、商业模式”，选秀节目都已经走到一个极致。“没人知道这个巅峰还能维持多久。但任何事物的起落消亡，都有个相应的节点和社会文化背景。就现在而言，没有哪档娱乐节目能超越选秀的影响力。”龙丹妮说。
无意中就把星造了
“你刚才有一个破音，我有听到。”李宇春比划出一支手枪，指着台上一位叫祁汉的选手笑着说。这立刻让现场沸腾起来。
“李老师，好专业！”“玉米”们坐在观众席上，穿着统一的黄色T恤，打着“春春”的灯牌，此起彼伏喊起来。忘了此刻的主角是舞台上的祁汉。
这是湖南卫视2013年“快男”全国20强入围赛直播第一场的现场。因为这个破音，祁汉最终被淘汰。
2005年的“超女”冠军李宇春，至今仍是因“选秀”获益最多的人。而“超女”的模式，源于龙丹妮。
龙丹妮制作的第一档关于“选秀”的节目，要追溯到1998年的《真情对对碰》。湖南人仇晓任主持，汪涵只是节目组里一个小编务。《真情对对碰》是个“大杂烩”，有游戏、情感访谈（此环节后来成为中央电视台《真情》），还有个环节叫“家有明星”。
“家有明星”举办各种评选，比如评“全省美丽女中学生”、“美少年”，甚至让孕妇参与评选“美丽笨女人”。这成了当时最受湖南观众追捧的节目。
在此之前，龙丹妮制作过中国第一档综艺游戏类节目《幸运3721》。1995年，正在筹备期的湖南经济电视台（简称湖南经视）领导给刚入职的龙丹妮一道命题作文：做一档“合家乐”式的娱乐节目。
那时，中国大陆最知名的娱乐节目是《正大综艺》，走的是“旅游”、“益智”路线。龙丹妮转而模仿港台，从香港曾志伟主持的夺奖竞赛节目《超级无敌奖门人》和台湾柴智屏制作的游戏节目《超级星期天》中吸取“游戏”、“竞赛”的灵感。
看明星做游戏成了《幸运3721》的一大看点。那时明星们基本没什么综艺节目可上，邀请嘉宾根本不必花什么力气。拍完《还珠格格》后大红大紫的赵薇，上的第一个综艺节目就是《幸运3721》。《幸运3721》后来被湖南卫视拿去，成了《快乐大本营》。
那时，龙丹妮的宏伟目标是“一年创新一档节目”。“不像现在，我做一个选秀做十年，做成公司，公司又产业化。”龙丹妮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但“家有明星”让龙丹妮发现了“选秀”的好玩：“在西方，选秀被称为Reality Show，就是真实表演。一个草根，在他谁也不是的时候，绽放的东西才最有魅力。在镜头前久了，他才慢慢蜕变，展现人性。”
2002年，龙丹妮模仿国外室内真人秀《老大哥》，制作了《完美假期》。这是在“挖掘人性”方面，龙丹妮做出的最极致的尝试：70天内，12名选手共同生活在封闭空间里，切断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人们透过镜头，窥得正常人在极端环境下的反应。这档节目被指为“有违人性”、“缺乏道德底线”。龙丹妮几次背着带子到北京作检讨，直到最终节目被叫停。
“快男”的前身，是2003年的《绝对男人》。龙丹妮最初的想法是，大家小时候常看香港小姐、亚洲小姐，如果让男人选美呢？一问，所有的女生听了这个想法都在尖叫。
“女性在电视观众中占了很大的比例”，龙丹妮判定。她和团队试着做了一期，没想到收视率“高得吓人”，他们就做了一期又一期，一共十五期。“在这种递进模式里，粉丝疯狂地追，我们才发现，无意中做了一件造星的事。”她说。
第二年，龙丹妮又模仿《美国偶像》，制作了歌唱选秀节目《明星学院》。有了《绝对男人》的递进式比赛经验，龙丹妮索性将比赛时长拉长到五个月。在这档节目里，决定选手去留的权力，第一次到了普通观众手里：第一季决赛，冠军争夺者张亚飞和郭彪一共获得99.5188万条短信投票。
《明星学院》直接促成了湖南卫视“超女”的诞生。选秀节目搬到卫视平台上，立即引爆全国，人们甚至将“超女”采用的全民投票解读为一种“民主的可能性”。
“超女”如火如荼时，龙丹妮借鉴美国整容真人秀《改头换面》，制作了中国首档整容真人秀《天使爱美丽》。节目将手术的“血淋淋场面”搬到了荧屏前，14位选手在镜头前接受丰胸、双眼皮切割、垫鼻、削骨、抽脂等手术。手术背后，是血泪故事：一位唇腭裂患者，口齿不清，鼻子与眼睛不对称，从小受歧视，长大后求职困难；另一位整容者因为容貌丑陋，有过三次自杀经历。
龙丹妮屡遭广电总局批评，但《天使爱美丽》获得了极高的收视率。“有争议、有话题、有故事才有卖点。”龙丹妮总结道。
“假的成分太多了”
“快男”成为龙丹妮2006年离开湖南经视、任职湖南卫视副总编后制作的第一档选秀节目。
第一季“快男”是《绝对男人》和《明星学院》的合体。那一季“快男”走出了陈楚生、张杰、魏晨，总决赛连续五次全国同时段排名第一，还获得2007年“中国创意产业潜力品牌奖”——尽管拿着节目策划去报批时，广电总局领导曾问她：今年选秀节目有三百多档，你们还做什么？
但也是那一年，“选秀”的好日子戛然而止。2007年8月，评委柯以敏与杨二车娜姆在重庆卫视《第一次心动》里，因为一枚戒指争风吃醋，柯以敏大哭，直播演变为闹剧。很快，广电总局以“整治低俗风”为由叫停了该节目。第二年，各“选秀”在连带影响下集体停办，从而淡出观众视线。
奥运期间，龙丹妮制作了两档糅合脱口秀、体育竞技的节目《我是冠军》和《快乐2008》，收视率排名全国同时段第四。“没有进全国前三就是失败。”龙丹妮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此后，她离开湖南卫视，出任天娱传媒总经理，定位更明确：关注“年轻人文化”
“选秀”再次引起大规模注意，已是走着规范化路子“读宝典”的时代。
2010年，东方卫视原版引进了英国平民秀节目《达人秀》，制作《中国达人秀》。在版权方的严格要求下，导演金磊团队如工业生产般，按原版流程操作“选秀”，连寻找选手都按原版对号入座。《中国达人秀》第一季从海选到决赛，平均收视率接近2%，冠军之夜收视率达5.7%，位列全国收视之首。
“早期的观众看到选秀疯狂，后来选秀让观众厌恶，因为秀的成分、假的成分太多了。”龙丹妮明白，观众的口味已经发生了改变。
在“达人秀”之前，龙丹妮曾做过一次“引进”尝试。那是BBC的明星选秀节目“Just the Two of us”（《就我们俩》），湖南卫视引进后取名《名声大震》。
制作中，龙丹妮团队与版权方有过多次摩擦。原版每季七集，节目精彩之处通过录播剪辑而成，《名声大震》则采用直播。导演易骅回忆，版权方讲模式时，她有些不以为然，原版明星进行歌唱训练时，专门设置密室。到《名声大震》，团队强行将密室环节撤掉了，她们认为中国观众不习惯有第二现场。《名声大震》收视平平，播出两季悄然收场。
“我个人比较倾向于一丝不苟把别人的做像。但在那时，我个人OK了，团队不一定OK；即便我的团队OK了，还有其他团队也可能不OK。”龙丹妮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认为后来《中国好声音》等引进类选秀节目的成功，“说明了文化市场的成熟、大家的认知开始在一个水平线上了”。

                

                2013年“快男”最引人注目的不是选手，而是评委。龙丹妮想让“选秀界前辈”李宇春给年轻人起到“你也可以”的指向性作用，但她同时也承认：“像李宇春这样的超级明星，不是流水线上能产生的艺人。” （节目组供图）
她是选秀舞台走出的，你也可以……吗？
2013年，龙丹妮再做“快男”时，她尝试了很多改变，首先是技术：从舞美、灯光，到摄影、摄像、导播、对直播流程的控制。“快男”海选六期，一集90分钟，是从200个小时的素材里剪辑出来的，这是国外的做法。
另一个改变是“年轻化”。“这个平台是什么样的受众，就应该做什么样的节目”。龙丹妮对此有了更清醒的认识。“以前我们可能会比较中庸。但今年我们会把年轻人，尤其是‘90后’对世界的看法、对世界的表达更极致地去做”。
海选时的剪辑，穿插着“大故事”和“小故事”，被网友戏称为“神剪辑”：唱得好的、有型帅气的、有故事的男选手上场演出，是“大故事”；长相怪异、唱功很差的选手跳针式出场，是“小故事”，这是国外选秀的常规做法。
网上流行的动漫、网络语言也被“快男”放进剪辑里，创造了“勇敢的小伙伴，快去创造奇迹”这类“神句子”，它甚至被网友解读为“主流媒体用网络语言表达青年文化”。
天娱传媒品牌中心总经理赵晖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2013“快男”的剪辑团队七成是“80后”，宣传团队六成是“85后”。
“快男”播出第一期当天，天娱在互联网上发起了一个“干掉无趣”的活动。什么叫“无趣”？天天加班很无趣，每天吃盒饭很无趣，我跟老板谈工资、老板跟我讲梦想很无趣。网友们疯狂互动。最后，仅在新浪微博上，“干掉无趣”就产生了20万的点击量。
“选秀”依然是最吸引广告商的节目形态。“快男”六个唱区的海选播出后，不断有广告商打电话来要求增投广告。“快男”主赞助商是全球五百强美国卡夫集团旗下的一个口香糖品牌，这个品牌刚进入中国市场不久，需要迅速让中国年轻人认识它，它第一眼就瞄准“选秀”。
这些钱支持着节目的巨额制作费用。“以前我们制作一期节目两万块，现在动辄是上亿。”龙丹妮感慨。自从“引进”风行后，“亿元”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中国好声音》、《中国梦之声》都是亿元制作。
“砸下重金，不遗余力。”“快男”评委陶晶莹向南方周末记者形容道，来自台湾的她，着实被这些“大手笔”震撼到。
经费化作对“造星”的渲染。舞台上，强烈的光柱从四周射下，正中央，选手笼罩在光束中。粉丝分坐南北阵列，围向舞台，这让人瞬间迷失在“superstar”的错觉中。
“今天的音乐市场，60%以上的歌手还是来自我们（选秀）生产的这些歌手。”龙丹妮向南方周末记者强调——尽管她并没有进一步解释这个数字的统计来源。
特意选择李宇春做评委，龙丹妮看中的是指标性意义：看，她就是从选秀舞台走出来的，你们也可以！
真的可以吗？
扎堆的选秀节目不断稀释观众的注意力，他们很容易为某位选手“站队”，也能很快找到新的“偶像”。而电视台更关心的则是：怎么才能挑动更高的收视率？
在天娱传媒总部——湖南广电大楼一侧一栋三层高的小楼上，悬挂着2010年“快男”五强陈翔的巨幅海报。他在2013年3月发行了自己的第三张专辑，是“天娱”重点栽培的艺人之一。并非每个人都有机会获得这样的“橱窗式”展示。“快男”一届届推陈出新，师哥们必须不断和一批批新鲜加入的师弟，残酷竞争。
在2013年的“快男”舞台上，陈楚生那样级别的人物至今没出现。只有为数不多的“快男”得到观众持续关注，比如左立，一位酒吧民谣歌手。他唱着《董小姐》一路过关斩将进入全国十强。却不幸掉入了八卦漩涡，人们的注意力逐渐转移到他和女友“熊小姐”的爱情故事，以及“熊小姐”的绯闻上。
相比之下，观众们更关心的是评委：作为“前辈”的李宇春，她出场时穿了什么衣服？她今天是怎么笑的？陈坤出言耿直，让人觉得“好有性格”；自从传出和周迅的绯闻，很多人就专盯着谢霆锋看。
龙丹妮早就认识到，“像李宇春这样的超级明星，不是一个流水线上能产生的艺人”。“超级明星可能来自这个平台，却不依赖于这个平台。比如迈克尔·杰克逊、张国荣，任何一个时代的超级明星都不是可复制的。”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龙丹妮知道选秀总归会“破碎”——在经历“原始的推动、华丽的包装、商业的顶峰”后。但现在依然是追求“华丽包装”的选秀时代。她最着急的是：“怎么在这种游戏规则下，第一时间把观众的变化传递到节目中来？如果今天展现的是三年前的东西，你就OUT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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