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第一场春节联欢晚会

央视的春节联欢晚会是一件令人自豪和骄傲的电视成就。 无论现在的我们如何吐槽春晚，不可否认的是，电视诞生以来短短的历史中，极少有电视节目能达到春晚的传播成就，甚至能成为一个民族的新民俗。 而我们回顾这段历史的时候，一定会回到1983年的第一场春晚。 这场春晚形式简单，规模简朴，看上去非常像单位或者学校的联欢会，有很多我们现在会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方。 比如它的点播制，会场设置有四台电话，晚会开始先由主持人向观众朋友们介绍到场的明星演员，由观众通过电话点播这些演员的节目。所以这场春晚出现了一对相声演员说三段相声长达三十分钟这样的情况，一位歌手也会被点播唱好几首歌曲才能下台。除此之外，这场春晚还播放了电影录像，有即兴表演的小品，而且还存在有哑剧这样现如今很难看到的艺术表演形式，都是现如今的春晚上不会再出现的现象。 春晚最开始，由赵忠祥介绍基本情况。此时的赵忠祥还是全国人民的偶像，未被冠以“紧爷”之名。主持人只有四位，话剧演员王景愚，影视演员刘晓庆，相声演员姜昆和马季。

（侯老在介绍主持人） 相声大师侯宝林致开场词，介绍主持人马季和姜昆：“一个是我的徒弟，一个是他的徒弟。”这就明确了三人的师徒关系。除此之外，侯宝林大师最后说这么一句，其实是有用意的。 1983年，文革结束没多久，十一届三中全会还是大家讨论的重点之一，整个社会还处在疗伤、反思和试探交织的阶段，很多东西都还没有完全摆脱文革的影响。比如这场春晚中观众和演员的穿着，仍然还是以黑灰蓝为主，整个会场唯一的亮色，就是刘晓庆的红上衣。

这个时候社会上谣传，因为马季在十年动荡中曾经打过侯宝林，所以侯宝林不理自己的徒弟。马季到底打没打过侯宝林，双方都没有给出过正面答复，但是侯宝林这一句自然风趣的介绍，让师徒交恶的传言不攻自破。 接着四位主持人向大家问好，王景愚“代表话剧演员向大家拜年”，刘晓庆“代表电影演员向大家拜年”，姜昆说“代表相声演员向大家拜年”，马季自己也是相声演员，被姜昆代表了，于是伸手展颜，说，“我代表各行各业咱们大家互相拜年！”实在是机智幽默，将整个晚会的气氛带得融洽热络，不得不让人感叹和缅怀一代曲艺大师的风采。 除四位主持人以外，第一位在春晚舞台上登台的是谁？ 是李谷一老师。

她唱了春晚历史上的第一首歌，《拜年歌》。而这只是李谷一和春晚缘分的开始。 整场春晚的节目透露了很多那个时代的消息。 介绍斯琴高娃的时候主持人提到“她刚刚演过虎妞”。斯琴高娃表演了两个节目，一个是为歌曲《草原民歌》伴舞，另一个是与演员严顺开合作小品《逛厂甸》。后面这个节目，斯琴高娃在舞台上再现了虎妞这个形象。我把这个片段发给没有看过《骆驼祥子》的同学，他直接说斯琴高娃的演绎很“虎”，可见斯琴高娃的表现有多么精到。她在舞台上毫不掩饰地骂脏话，小观众说她：“你怎么说脏话啊！”斯琴高娃说：“孩子，我不是那，旧社会的人吗！”反应也很机敏。她的北京话说得非常好，而这是1982年她为准备《骆驼祥子》专门拜曲艺大师马增慧学的北京腔，到1983年春晚的时候，她的语气吐字已经和真正的北京大妞无异了。 和斯琴高娃类似的，严顺开老师因为在1981年的电影《阿Q正传》里成功塑造了阿Q这个形象，春晚上他也以阿Q的角色再现了电影片段，并且毫不避讳地在台上保留了原著中的“妈妈的”“我想女人了”“吴妈，我跟你睡觉”。（而现在这在春晚上是绝无可能的，鲁迅写的也不行）

刘晓庆当时正当红，春晚专门放了她主演的《火烧圆明园》的花絮和《垂帘听政》的片段，以满足观众对她电影工作的好奇与喜爱。而《垂帘听政》这个片段也使在电影中扮演咸丰皇帝的梁家辉，成为第一位在春晚舞台上露脸的香港明星。

而另外一位主持人王景愚表演的《吃鸡》，是春晚舞台上的第一个哑剧。

王景愚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是既能创作又能表演的戏剧大师，从职员表可以看出，这台晚会他还承担了串场词的撰写工作。作为话剧演员，他的知名度不如相声演员和电影演员，但是《吃鸡》这个哑剧小品让他家喻户晓，老百姓之后甚至称他为“吃鸡的”。话剧一直是表演艺术中最为光荣的一个分支，王景愚以前在国外演“夏洛克”出名，在国内人们却戏谑称其为“吃鸡的”，事实上让王景愚感到非常不满。此后好多年，有人说看到《吃鸡》就想起和家人春节团聚的快乐，他才放下有关“雅俗”的心结。 其实这也是一直存在于春晚舞台上的一个问题。表演本身具有的艺术水准，和百姓所能获取的艺术感受从来就不是相抵的。春晚从来不是给某类人欣赏的艺术展示，也不是讨好一部分人的娱乐盛典，它从诞生之初，所负担的最大任务，就是给人们的春节增添乐趣和回忆，它是属于全国人民的。有句话，是评价作家王朔的作品：“你能看出更深的东西你就看，你不能看出更深的东西，起码也让你乐一乐。”我觉得，凡是符合了这个标准的春晚节目，都是好作品。 83年的这场晚会，《骆驼祥子》《阿Q正传》《吃鸡》，这些节目在形式和内容上，都跟大众流行文化相距较远，是正统的经典文学艺术作品，而人们被阿Q和虎妞逗得前仰后合，本身就是表演精神和受众理解相脱离的一个表现，但是这些都不要紧，因为演员被点播表演这些作品，不是因为虎妞和阿Q体现了旧社会的黑暗或者作品本身有多高的文学艺术成就，而只是因为在那个文化贫瘠的年代，电影《骆驼祥子》和《阿Q正传》是人们共同的文化记忆。观众想看的，仅仅是明星的表演而已。电影太短，娱乐太少，不穿戏服的演员在舞台上再现一段，就像番外和花絮，满足了观众对影视娱乐的渴求。这是那个年代的特色。严肃艺术以严肃形式被呈现，却最终以大众娱乐形式被吸收。而我们总该庆幸，这总比八台戏统治文化生活，好得太多。 这场晚会，相声节目占了大半。马季和赵炎，姜昆和李文华，侯耀文和石富宽，都分别带来了三段表演。在其中李文华老师的表演稳中有巧，平和自然，实在有大师风范。他笑着仰头看姜昆时，呈现出了一个老实忠厚风趣幽默的艺术形象，捧哏节奏恰到好处。而这一年，李文华老先生患了喉癌，两年之后切除全喉，不能说话，淡出舞台，非常可惜。2008年由马志明先生代父收徒，李文华老师这才进入马三立的师承谱系中。

侯耀文的表演活泼时尚，笑谈社会新现象，与时俱进。他相声里的那句“光天化日下抱着就啃”，调侃了当时的青年情侣，不禁让人想起1980年的电影《庐山恋》里女主角对男主角那惊世一吻，一个浅啄解放了整个社会的爱情枷锁，三年之后能有“抱着就啃”的台词出现，说明社会风气已经开放不少。

（电影《庐山恋》的吻戏截图） 而姜昆和李文华表演的《战士之歌》里，主动提及了《军港之夜》。这首歌旋律优美，但是1980年这首歌刚刚被苏小明唱红的时候，遭到了极大的批判，因为它曲调柔和，而且描写水兵睡觉，不符合海军提高战斗警惕的革命要求，是“靡靡之音”。在这段相声里，对《军港之夜》的呈现已经是正面的了。 而这一个小细节，也正呼应了整台晚会的一大亮点，那就是李谷一老师连唱六首歌并且最后演唱了《乡恋》。 《乡恋》是1979年的电影《三峡传说》的主题曲，当时一经发行就被封禁。而这首歌被广泛认为是文革后中国大陆第一首真正的流行音乐作品，李谷一也被称为“大陆邓丽君”。这首歌的编配用了架子鼓电吉他，这在当时的大陆音乐制作中是冒险尝试。李谷一采用了气声唱法，这种新唱腔与革命歌曲要求的“高快响硬”相去甚远。而歌词中的“情爱”“美梦”也极尽温柔缱绻，柔丽和美，缺少革命建设需要的激情力量，被批为“靡靡之音”“黄色歌曲”。尽管评价负面，这首歌却得到了观众的喜爱。春晚直播当时，观众多次点播李谷一唱这首歌，早在晚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就能听见姜昆在和同事交流的声音：“有观众点播李谷一唱《乡恋》。”但是这个时候并没有让李谷一上场。除了节目次序安排的考虑，导演组也是在不停权衡。新年钟声过后，李谷一老师登台，一口气唱了五首歌，最后在观众的热情点播和导演组的同意下，李谷一唱了《乡恋》。

（李谷一在唱《乡恋》） 从此，《乡恋》通过春晚得以正名。 李谷一老师也成为了提及春晚历史必定绕不开的一位艺术家，更作为民歌歌唱家在中国内地流行音乐史上留下了深深一笔。而这一年，她还没有为春晚谢幕演唱《难忘今宵》。这个传统要从下一年的春晚才开始。1984年，春晚总导演黄一鹤希望能有一首为春晚量身定做的歌曲，于是乔羽作词王酩谱曲，创作了《难忘今宵》，由李谷一在1984年春晚上第一次演唱。尽管这首歌当时被认为软绵绵得像哀乐一样，但是春晚导演组坚持使用了它。1990年开始，《难忘今宵》成为固定结束曲，而从2011年开始，李谷一老师每年都会亲自到场唱起这首歌。 1983年，第一场春晚，像单位联欢一样的一场晚会，拉开了一部历史。 我们永远得记得，文化是自由生长的，这场春晚绝不自由，可是它迈出了走向自由的那一步。如今的我们，却不知道这条自由之路，到底走到了哪里。 让我们回望致敬吧，向那个敢于突破时代禁锢演唱禁歌的春晚，向那个能说脏话的春晚，向那个保留严肃艺术没有刻意主旋律升华的春晚，向那个一切处在试探中，正从黑暗和混沌中走向蓬勃自由的年代，致以我们最崇高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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